董灼作品 《风里浮尘》第七章 冷寂的夜

系统推荐 原创 风里浮尘 更新:2021-12-31 01:04:54

  董灼作品《风里浮尘》第七章冷寂的夜


  第一夜我没有在村子里住,回到学校走在空荡荡的路上。夜像蛇一样无声无息到来,吞没眼前的一切。空气湿冷,寂静无声,夜幕凝重。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路上,只有地上的影子在陪伴我。


  走在路灯下,注视着地上自己的影子,心里猛然有些触动,就像突然注意到父母正在慢慢变老。原来自己已经不再是个小孩了,再过几个月就二十岁了。


  可自己还是这样碌碌无为,既没有考上好大学,也没有学到多少技术和知识。


  夜色又是如此的纯洁,寂静之中,可以听到很遥远的声音。黑暗之中,可以看到很遥远的回忆。夜色虽然遮住了我的双眼,却让我敞开了心怀。


  音乐需要安静来聆听,烟花需要黑暗来衬托。我注视着黑暗,聆听着安静。冷冷的风,默无声息地流淌,淌进我荒芜的心底,让我想起古埃及一个陶罐上的古老咒语:“面对冷风,多年以后,你将看到幸福。”


  迎着风吹来的方向,多年以后,我能否看到幸福。孤独是走不出的牢笼,我不知道是别人把我关了进去,还是我自己把自己关了进去。


  从四岁那年上幼儿园,到现在我已经上了十五年的学。感觉自己还是什么都没有学会,连句囫囵话都说不清楚。在学校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要长的多,跟自己的父母越来越陌生,尤其是父亲,自从上了高中以后就很少跟他说话。


  从小父亲就对我和弟弟管教极严格,一丁点儿错误都得棍棒教育,叛逆的种子早早就在我心里种下。


  父亲在极贫困的家境中长大,刻苦学习,大学毕业后做了一名医生,形成了他坚忍沉默的性格。


  虽然十几年来我都是叛逆的,然而大学报志愿时,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建议,报考医学院校。


  来大学里报道的第一天,还是他亲自送我过来。


  我清楚的记得那天,大巴车启动空调前车厢里闷热的气息,黑色座椅很烫。汽车上了高速还没跑出家乡,爸爸开始呼呼大睡,打着低沉呼噜,头倚在我的肩上,压的我整个肩膀酸痛,但又不忍动一下。


  汽车跑了一百多公里后,爸爸眨巴眨巴惺忪迷离的睡眼,把头摆正抵在椅背上继续睡。


  下午五点多太阳开始西沉,阳光变得柔和,汽车在收费站下高速进入市区。爸爸也醒了,看看窗外说到地方了,我嗯了一声。看着林立的高楼隐在尘霾中,足够宽广的大马路上还是挤满了汽车。


  我们在汽车站下了车,对面的马路是一条城市主干道,头尾相连、川流不息的汽车排放出呛人的尾气,原来这就是大城市的气息。


  爸爸叫了一辆出租车送我们去火车站,但一问价钱得好几十块,爸爸冲司机摇了摇手。


  我们走过街天桥到马路对面坐公交。公交门刚打开,人们一窝蜂地往前冲,真是人多力量大,我不由自主地被人流卷进车里。司机漠然看着像泥石流一样的人们,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钱箱和人们的手。


  在湿热的车厢里我不停地擦拭决堤的汗水,眼镜上蒙了一层水雾,我扯过衣角擦拭干净。爸爸指着窗外让我看,十年前我们全家曾来的地方,我只记得动物园的大门和里面那只长相比憨豆还幽默的黑猩猩。


  我们在火车站下车,第一个来迎接我们的是端着碗的老乞丐。爸爸没有看他,径直往前走,我只因多看了他一眼,便纠缠我不放。


  晚上我们住在了火车站旁边的一家酒店里,爸爸明天要在这里参加一个学术会议,一切费用单位给报销,我们其实就是公款吃喝。每年爸爸要代表他的单位参加很多活动,最多的就是开会和上法庭当被告,因为爸爸是个医师。


  晚饭后爸爸带我在火车站逛了一圈,清风吹过,地上的广告单和塑料袋刺拉拉响,大楼下的墙角里睡着乞丐,有节奏的打着呼噜。


  回到酒店房间里已经九点了,中央空调呼呼地吹着凉风,爸爸去洗澡,我烧壶开水泡四杯茶。爸爸洗完澡裹着浴巾坐在沙发上,端起茶杯徐徐地吹着热茶。


  很多年了,我们没像今天这样坐在一起喝茶。我等茶凉了,咕噜咕噜喝了一杯,又咕噜咕噜喝了一杯,茶里只有涩,没别的味道,爸爸还在徐徐的吹着杯中的轻烟。


  我不知道能和爸爸说些什么,他少言寡语,但每一句都是那么强劲。我也随了他的性格,不喜欢说话。


  我们交流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初三那年,我说我不想上学了,第二天早晨爸爸来劝我,没说几句他就泣不成声,我的眼泪也跟着淌下来,原来泪水是最感人的语言。


  高二那年我十八岁,刚刚成年的我却考了倒数第一,从那以后爸爸没有再过问我的学习,我们唯一的交流途径也断了。星期天回家只有两句话对爸爸说“爸,我回来了”和“爸,我走了”,他只是点点头。


  那时候我对爸爸充满了愧疚,连生活费一个月也只要二百块钱。


  我们早早的睡了,半夜里醒了一次,看见爸爸坐在床上看电视,我翻个身继续睡了。第二次醒来天已经蒙蒙亮,爸爸还在睡觉,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很尖锐。我穿上衣服,从行李包里随便拿了本书看。


  上午爸爸应该去开会,只签个到就出来了,跟我一起去学校报名。学校在偏远的城市西郊,公交车开出市区后,地形变得很怪,到处是深沟大壑,阴暗深邃,好像藏着土匪。


  虽然学校地势险恶,学费却将近七千。报了名之后爸爸匆匆赶回去开会,给了我一千块钱,又把开会时赠送他的公文包和笔记本之类的东西全给了我。


  傍晚时分寝室里的新人们都在布置床铺,互相闲聊几句,通报姓名和来处。爸爸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开会时遇见一个朋友,要请他吃饭,让我去酒店找他。


  我走到大街上等了很久才等到人满为患的公交,爸爸又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在健康路一带,让我按照他发来的地址坐出租去找他。我找了两辆出租车都不愿送我,现在正值下班高峰期,市区堵的一塌糊涂,把我送过去至少要在路上堵五十分钟。


  找到第三个司机才愿意送我,刚进市区就堵得像让人绝望,一路望去全是汽车的红色尾灯。把这个年轻的司机气的破口大骂,将近八点钟才赶到地方。


  刚一下车就看见爸爸和一个比他高出一头的中年人有说有笑的走来,那个中年人十分亲切地对我说:“侄子,让我们久等了”。


  那中年人给我结了车费,向司机要了发票,领我进了一家饭店的包厢里,里面还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瘦得像麻秸秆。


  包厢的门一关上,大厅里嘈杂的声音竟一丝也传不进来,那个大叔简单的问候了几句,菜还没上齐,他端起满满一杯泸州酒说:“董医师,我失陪了,儿子要过生日,得赶回去,我先干为敬。”说完咕噜咕噜像喝空气似的一饮而尽。


  爸爸拦住他别让他喝那么多,他用手挡住,头一仰喝的比武松还潇洒。爸爸反应很快,赶紧掏出二百块钱说:“你看侄子要过生日,我还不知道,这点钱不成敬意,给侄子买点好吃的。”他谢绝了,我们想送送他,他把爸爸按在椅子上说:“不用送了,你们一定要吃好喝好。”


  留下的那个年轻人陪我们吃饭,原来他们是一家医疗器械公司的业务经理,爸爸曾在他们公司买过医疗器械。


  他和爸爸聊了许多工作上的难处,他说像他这种跑业务的必须要练出很高的酒量,几乎天天喝酒,现在已经发展成慢性酒精中毒,还有轻微的神经麻痹,五根手指不住的颤抖。


  爸爸也向他吐诉,这么多年以来他也很无奈,每天忙得连饭也吃不好。这边在吃饭,那边病号来了,他撂下筷子就得赶过去。如果病号死亡,他还得代表医院上法庭,后来也不用请律师了,他自己就能辩护。两人说到难堪处很有默契地端起酒杯对饮。


  吃完饭后他要送我们回去,爸爸拒绝了,让他回家好好休息。时间还尚早,爸爸带我到一处小夜市里逛了逛,这条小街上摆满了卖生活用品的小摊位。


  两边高大的梧桐树遮住了天,树枝上挂满了干枯的小绒球,像针尖一样的绒毛纷纷下落,被金黄色的街灯照的闪闪发光,吸进肺里很不舒服。街上的人走走停停,看着小摊上的东西拿起又放下。


  爸爸看到一个很精致的男士挎包,想给我买下。我说我用不着,根本不用买。他说怎么用不着,星期天出去玩挎上多带劲。我执意不肯要,他问了一下价钱,要二百三十块钱,也就放回了原处。


  晚上我们住在了一家中档的宾馆里,房间是那个业务经理给我们订好的,睡觉前爸爸给了我一罐茶叶,说是器械公司的老板送他的。


  第二天上午爸爸带我去熟悉市区环境,爸爸喜欢走路,我也喜欢走路,我们像山里的猴子一样在市区里漫无目的地闲逛。一直逛到人民公园门口,他告诉我,十年前我们全家来这里玩时还收门票,现在已经免费了,星期天可以来逛逛。


  走到一家书店里,爸爸在书店里给我买了几本书。从书店出来后,一路没停,沿着城市主路一直走到市中心广场,广场西北角正在修地铁,乒乒乓乓吵的刺耳,本来想在广场上歇会,被吵得实在受不了。


  走到火车站后爸爸让我坐公交回学校,我问他什么时候回家,他说:“单位里有人要来这里办事,凑他的车回家。”


  我问爸爸:“他什么时候到。”


  爸爸说:“应该是下午吧,不用担心,我有地方去。”


  我和爸爸坐在路旁的花园上等公交,花园里没有花,也没有草,只有微风一吹就能扬起的浮尘。


  公交来了,爸爸说:“回去吧。”


  我看着他,想说些什么,可说不出来,只好说了一句重复了多年的话:“爸,我走了。”


  他向我点点头。我踏上公交,又回头看着他,使劲的看着他,细致的看着他,像达芬奇拿着画笔勾勒图像一样看着他,虽然这么多年以来爸爸是我最惧怕的人,但我不得不承认,我们俩其实是同一个人。


  我仿了他的容貌,仿了他的声音,仿了他的举止,甚至连性格也仿的逼真。他再次冲我点点头,示意让我赶快上车,我也点点头,进了车厢。


  公交车开走了,我在车里看着爸爸,他坐在花园上看着远去的公交车。  


  秀文网版权所有,禁止转载——董灼作品 《风里浮尘》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。


举报 ©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
董灼
写了 132899 字,被 4 人关注